【摘要】為了方便照顧兩個孩子,40多歲的曉英選擇在縣城送外賣謀生。她規(guī)定自己一天跑9小時,每天能賺100多元。盡管收工后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,她依然覺得自己是在打零工。因為其他同事動輒跑十幾個小時,除了睡覺,其他時間都泡在線上。
曉英去年才入行,沒趕上騎手的好時候,平時經(jīng)常聽老騎手抱怨僧多粥少,行情一年不如一年。今年年后她發(fā)現(xiàn),單子明顯減少,經(jīng)常一兩個小時等不到一單。生意越冷清她越不敢懈怠,整天在商圈附近待著,聽同事們在群里長吁短嘆,“上午還沒開張”。送外賣是多勞多得,不拼就賺不到錢,而現(xiàn)在的尷尬是,他們想拼,力氣卻沒地方使,身體閑了下來,心卻更累了。以下是她的講述。
口述|曉英
文| 小莫
我家住湖南四線小城,是2個孩子的媽媽。大女兒讀高三,小女兒讀小學。方便照顧孩子,是我找工作的第一考量。前幾年我在一家飯店打工,老板人很好,允許我中途抽時間接孩子放學。疫情過后,飯店生意沒有起色,去年上半年關門了。我想干別的都不如送外賣自由,便加入了騎手大軍。
在飯店的時候,我從早上9點忙到晚上9點,中間休息2小時,月休2天,每月工資2700元。我和丈夫的錢分開用,他管孩子學雜費,我負責縣城的房租和生活費。每月房租500元,水電煤氣400元,吃穿用度1600元左右,我的工資勉強覆蓋開支。
送外賣后,收入增加了一點。拿我今年上半年來說,6個月總收入2.2萬,平均每月3670元。最多的一月掙了4600元,但這是因為寒假+春節(jié),單比較多,加上年后的開工補貼,才有這個數(shù)。平時我每天跑9小時掙100多元,一個月3000多。
在我們站里,我的收入算低的??h城的外賣,大部分是家長給孩子點的,寒暑假是我們這行的旺季,其他月份都是淡季。去年旺季一天跑12小時,能掙200元;有的同事更拼,早六晚十二,除了睡覺,其他時間都泡在線上,旺季收入能過萬。這點不分男女。我所在的女子組,個個都是“鐵娘子”,有人凌晨一兩點還在跑——深夜單價貴2元,賺得多一些。實在累了,回去睡兩個小時,車子充滿電,又出來跑。
我送外賣的同事里,也有很多兼職的——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,有醫(yī)院的正式職工,有消防大隊的,還有在派出所上班的,估計正式工資用來還房貸車貸,送外賣掙生活費。他們九點上班前跑一段,中午休息時出來跑,五點半下班后也要跑三四個小時。
除了打暑假工的大學生,外賣隊伍里的年輕人很少。縣城掙錢慢,年輕人體力好,能吃苦的,都去大城市了。我去年才入行,沒趕上騎手的好時候,落差感不大,但經(jīng)常聽老騎手抱怨僧多粥少,行情一年不如一年。
對我們騎手來說,最累的時候不是爆單、個人分身乏術,而是沒單、收入慘淡,手機越安靜人越不敢懈怠。今年過完年后,我上午經(jīng)常一兩個小時等不到一單。系統(tǒng)就近派單,沒單我也在商圈附近待著,寒風里坐在電動車上刷手機,聽群里長吁短嘆,“怎么又沒有單”“上午還沒開張”。
好在站點管理比較人性化,不會亂扣錢。如果超時是因為商家出單慢、顧客聯(lián)系不上、天氣惡劣或爆單了,可以提前備案說明,平臺不會罰款。如果自己走錯路導致超時,可以讓后臺把這單調(diào)出去,相當于免費跑了趟腿,但不影響評分。
不過我們站點規(guī)定,每天得在線9小時以上,必須送多少單,單子派了就得送,一天只有3次轉單機會;節(jié)假日、風雨天不能請假。單子多的時候,一天掙100元相對容易,我為了早點回家,選沒人愿接的拼團單湊量。也就是說,我從商家那接到商品后,要同時跑好幾個地方,卻只能收一單的錢。很多老騎手看不上,說這點錢有什么好掙的。后來單子變少,他們也過來搶拼團單——有單總比空等好。
不管別人怎么卷,我跑外賣有兩個原則,一是不能耽誤照顧小孩,二是不能不顧安全。我視力不太好,天色一晚就有點看不清路,寧可掙少點,也要在晚上7點前回家。
跟跑十幾個小時的同事比,我算是來打零工的??梢膊荒苷f我不拼,每天爬那么多樓梯,回到家后,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,什么事都不想干。可我還得給孩子準備晚餐,盯她的功課;周末去學校給大女兒送飯,還得抽空回鄉(xiāng)下看望父母,有時真恨不得有三頭六臂。在飯店工作時,我每月還能休2天。自從跑外賣后,就沒給自己放過假,一閑下來就覺得罪惡感爆棚:這個時間明明可以用來掙錢,卻被我虛度了。
從3月份起,我發(fā)現(xiàn),要維系之前的收入,得比過去多花兩三個小時,19點前收工是不可能了,晚上也得出去跑。記得有天晚上,我送外賣到某個工業(yè)園區(qū),當時四周烏黑一片,狂風大作,馬上就要下大雨。那個園區(qū)很大,我一直在里面打轉,怎么都找不到目的地;問路,路人也說不清楚,顧客電話打不通,手里還有兩單等著我去送,已經(jīng)超時四五十分鐘。當時非常崩潰,心想我為什么要受這樣的罪,恨不得把手里的東西全扔了一走了之,甩手不干了。但那是個大單,顧客買了幾百元東西,今天賺的錢都不夠賠的,只好硬著頭皮送。
回到家后,家人并不知道我經(jīng)歷了什么,各干各的。我很想聽一句安慰的話,卻不知如何開口。抬頭看到桌上一片狼藉,很多家務活沒干,火蹭地一下起來了。在即將發(fā)作的瞬間,我把情緒咽了下去,心里默念:反正今天過去了,最起碼我已經(jīng)平安到家了,明天又是新的一天。
再難也難不過剛入行的時候。那時我不熟悉路線,縣里一些犄角旮旯地沒去過,導航也不準確,經(jīng)常要找半天,很耽誤時間。路線可以很快熟悉,但周圍人看你的眼光,遲遲很難適應。只要穿上外賣服,就感覺自己一下子降到了鄙視鏈的最底端,誰都會給你臉色看。商家對我很不耐煩,多問兩句就吼三吼四;有的顧客故意找茬發(fā)火,一些保安見了我就驅趕。路上騎車稍微慢一點,后面的人會催,你這個跑腿的,還不快點?我很不理解,大家都在底層打工,誰也沒比誰強多少,為何要看不起人呢?
我現(xiàn)在走在路上,一看到騎手就很心疼。雖然我們平時孤軍作戰(zhàn),但組內(nèi)同事相處不錯,會一起聚餐,誰生病住院,一起湊錢買東西看望。送單時出了交通事故,公司有人幫忙處理,不至于讓你一個人面對。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情,讓我有一種暫時的歸屬感,雖然不是很強烈,但很重要。
送外賣雖然辛苦,但為我這樣的寶媽群體,提供了靈活的打工機會。我剛跑單那會,小女兒對我說,她希望自己快點長大,因為她覺得送外賣不是我最理想的工作,我是為了照顧她才干的,等她長大了,獨立了,我就能做喜歡的事了。
她的話讓我很心酸。其實像我們這樣的底層勞動者,工作就是為了活著,有個地方能賺錢,還能讓你照顧家庭,就很知足,哪會講究喜歡不喜歡,有沒有意義,會不會內(nèi)耗。
不過,送外賣終究是高危行業(yè),我沒有出事的資本。原本的計劃是,等到大女兒明年高三畢業(yè)、小女兒初中讀寄宿,我就不送了,找個班上。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,六月份接小女兒放學回家的路上,我騎的電動車被一輛汽車追尾,司機醉駕,負全責。
司機說他做生意失敗,沒有錢賠,車是別人的。我和小女兒都骨折了,在家休養(yǎng)3個多月才恢復。除了家人的接濟,這段期間我沒有收入,丈夫為了照顧我和女兒,也請了很長時間的假。傷剛好,我就馬不停蹄地找活干。這次不敢冒險了,重新找了一家飯店打工。
出事后,回顧送外賣的日子,我常感到后怕,感嘆自己竟有那么大勇氣進入這一行,竟咬牙切齒地走了那么長一段路。你問我對未來怎么看?說實在的,小縣城的謀生機會并不多,經(jīng)??吹揭恍┑昝骈_張不到三個月就轉讓。招工的一般都限年齡,很多工廠不招38歲以上的,稍微寬松的也只招到45歲;飯店招服務員先挑年輕的,50歲以上通常就不要了。
再過兩年我就45歲了,到時選擇面也會變窄,不過我相信,人只要想掙錢,就總能掙到錢。只要不挑三揀四、拈輕怕重,能吃苦耐勞,總有口飯吃。就像我對面樓里的一位老太太,每天在小區(qū)周邊撿廢品,一天也有個三四十元。如果哪天找不到工作了,我就去學點手藝,在路邊支個攤賣小吃,賺少點無所謂,只要手里有活干,心里就踏實。